夔州府和平凉府一样,有着令人眼花缭乱的赋税名目,渔樵自然也要收税。
但对于就住在山中的农户来说,县衙哪怕派了人在山里巡查,大多数时候也管不着他们。
祢赢用了几天时间,才从山上集齐足够的干茅草,一束一束地捆扎起来。
等天气晴好,她去邻居家借梯子,那个给她们送过柿子的男孩儿坐在院子里读书。
祢赢听了几句,耳熟不已,不需深思,脑海里便浮出全文。
“《论语》,宪问。”她默念出篇名,肯定自己读过、背过。然后一面回忆自己还读过哪些书,一面架梯上房,往房顶上加盖草扎。
男孩放下书过来问:“要帮忙吗?”
祢赢低头看他:“你不去上学?”
邻家原本五口人,但当家的壮男被征去运辎重,累死在往来塞北战场的路上。
剩下一对老翁媪,一个壮年妇人,一个男孩儿。这家就由妇人担起来。妇人懂些摸脉辩证,是十里八乡的赤脚大夫,还和镇上的医馆做些草药生意。
祢赢欠妇人的除了棺材钱,还有好些诊药费。妇人不收,但她不能不还。
而这个叫做“沈识”的男孩儿,她记得他在镇里上私塾。冬日农闲,正是村里娃娃读书的季节。
沈识却说:“先生被官差带走,私塾关了,以后都不用去了。”
祢赢:“你娘怎么说?”
沈识垂下头,“阿娘说她会想办法,送我去县里的学堂。”
祢赢:“你不想去?”
沈识慌乱地抬头看她一眼,不明白她怎么一下就看出自己在想什么,又能这么直白地问出来。可当他看到她冷静的表情,又忍不住把心里纠结的事情说出来。
他回头看了看奶奶在哪儿,小声道:“之前为了让先生收我,我娘找舅舅借钱,被舅舅舅母骂了,不准她再上门。我也不想我娘再去了。”
祢赢先前不知道妇人已有负债,默了默,又问:“你娘为什么坚持让你读书?”
沈识回答:“我娘说,我好好读书,才能考过童生试,当上秀才,不被抽丁。”
县里年年募兵,家人不愿他再走他爹的老路,所以花了大力气供养他读书,盼他功名加身。
祢赢:“你既然知道缘由,那你能找到更好的解决办法吗?”
答案自然是不能,沈识呆了呆,“你也觉得读书有用,我读下去才是最好的选择吗?”
祢赢两步跳下地,说:“仁礼没有用,仁武才有用。但是,如果我娘倾尽全力为我打算,我不会辜负她的心血和期望。”
沈识睁大眼睛看着她,眼眶很快变得绯红。半晌,抽着鼻子回去把书捡起来。
“子曰,爱之,能勿劳乎?忠焉,能勿诲乎……”
清亮而稚嫩的声音在山间流淌,祢赢撑住木梯,眼前闪过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画面。
——镇着冰鉴的书房里,峨冠博带的儒师威严庄重,旁征博引以讲经授义。书房外面的窗台下,借着芭蕉掩映,身着纱裙的女孩跪趴在砖石上,竭力将听到的每一句话都记录下来,运笔如飞。而鼻尖来不及揩去的汗水,就这么滴到纸上,晕开了墨迹。
那是谁?是我吗?
祢赢按住生疼的额侧。半晌,清空脑海里所有的念头,抱起又一捆草扎。
傍晚,邻家妇人送了一碗菜粥过来,言辞之间,皆为了感谢她劝说自己儿子。
祢赢没有客气,还问自己能不能随对方一起上山采药。
东乡山环水绕,人口多,猛兽稀少,上山下河没有太多顾忌。
妇人看得出她是个有主张的能干姑娘,没有过多担忧,就同意了。
之后一整个冬天,祢赢都跟着妇人,爬遍了东乡的群山。她不止学会了辨识药草,遇到野雉野兔乃至冬眠的虫蛇,也想尽办法猎来,分食其肉,卖其皮毛。
常言道,孝期不食荤腥。可她不止自己吃,还要供在老汉的坟前,叫他一起吃。
到来年开春,祢赢终于攒够了钱,还给妇人。
妇人原本不打算要,但沈识在县学读书开销大,赋税又比上年重。这笔钱就是急救钱,不得不接下。
妇人将她拢在怀里,叫她“阿赢”,说:“如果你是我生的女儿该多好。”
祢赢不解:“婶子帮我许多,当有回报。”
妇人不知该如何与她分说自己的心情,只莞尔道:“可你还是个孩子啊。”
往后则更加关照她,出诊时必定带她一起,让乡里人都知道她们关系亲近,想来找孤女麻烦的先掂量清楚。
日子一天天过去,祢赢的个头迅速窜高,身板也越来越结实。到仲夏时节,来了初潮。
那天她正好跟着妇人一起出诊,妇人赶紧带她回家去,路上在熟人家匀了块布,到家就教她缝制了两条月事带。而后,絮絮