倪在心底沉吟了几转,有些犹豫地开口:“那臣妾就斗胆,向皇上引荐太医院冯桢。”
比起上次见到冯桢,他身量好似更瘦削了,仍然是那么一张八风不动的耷拉脸,跪伏在地上身子矮得像佛前的蒲团。
在冯桢进来之前,这房间里已经卷过了一场不动声色的风雨,凝滞的阴云随着他的到来才似有云开雨霁之象。
事实证明能让你犹豫的事,即使一时说不上来缘由,也是早在心中有所预感。果不其然,陶倪将对冯桢的引荐出口后,屋内方寸之地蓦得被一股沉沉低压笼罩。
其实陶倪总是不愿拿揣测旁人的心思也去揣测濮阳浩的。毕竟比起独在异乡的无边孤独,身边有一个与你同根同源,互为依靠的朋友,那感觉实在是好上太多了。
但两个人的关系怎会是一个人说了算的呢?
从什么时候开始的?她视为至亲的好友坐上权力顶峰的位置,逐渐将投注于她身上的视线从平齐变为了俯视。他的选择是融入这对他百利无一害的秩序,也是,秩序将他捧得高,他又有什么道理故意将自己放得低?
那双往日里看着她总是暖意融融的桃花眼,此刻带着对旁人才会有的审视,问她“朕倒是从未听你提起过此人?”
他在质问她?质问她怎么会有他所知以外的人脉与权力?
陶倪的心往下坠着,她知道此时不该这么说,但还是被一股涌上脑门的委屈冲昏了头:“你不也有许多事瞒着我?”
他眉头骤然隆起,不假思索地斥道:“我是皇帝!”
话一出口,两人都愣住了。曾经好岁月里意气风发,校园梧桐树下并肩而行的一对青年男女,在时空、权力、计谋交织的洪流里让彼此都有些看不清了。
那一刹的沉默后两人默契地没有再说话,直到冯桢瘦削的身影如刀一样划进来,刺破这片秾稠的空气。
“微臣见过皇上,淑妃娘娘。”
陶倪收拾好情绪,若无其事地先一步叫了他的起。
“冯太医请起,洪老太医近来可无恙?”
冯桢还是那副丧眉耷眼的表情,“劳娘娘挂怀,师父身体康健。”
“这便好,皇上有所不知,冯太医的师承正是已经致仕了的老院正洪老太医。”
濮阳浩乐得下这个台阶,做出一副有兴趣的表情:“哦?朕年幼时发过一场高热,还多亏了洪太医三个昼夜不曾歇息地为朕看诊。洪卿医术高明,世无其二,卿既是洪卿高徒,想来也自有一番见地。”
“皇上谬赞,微臣愧不敢当。”
陶倪微笑:“闲话就不多说,此番传唤太医是有一桩事欲托付。皇上苦寻一人既于医术精通,又于宫中毒类熟悉,还要智勇不凡,堪入敌营。本宫思虑之下,太医一来新入医署面孔生疏,二来于这几点契合,斗胆向皇上荐了太医,只是还得问过太医自己的意思才好。”
冯桢微微抬头,似有些讶然般向上位的两人扫过一眼。
那一眼里,陶倪不动声色地向他阖了阖眼皮,大概是说此事可接。
冯桢略略顿了顿,向濮阳浩作揖道“承蒙贵人不弃,微臣若能为皇上效力自是有幸。只是臣惶恐此身愚鲁才疏,坏了皇上大事。”
陶倪听着冯桢四平八稳的调子有些想笑,一点不像表忠心盼事成的语气,像在说“爱用用,不用拉倒”。
濮阳浩见他神情泰然得没有半分知晓此行凶险的样子,也是心情复杂:“爱卿肯为朕分忧,朕心甚慰。不急定夺,且上前来,与朕详谈此事。”
陶倪不想在这里杵着又惹他疑心,见缝插针地行了个礼:“臣妾告退。”
濮阳浩看了她一眼,还是点点头,语气中颇有安抚之意,“好,叫富全送爱妃回去,朕今日晚些时候再过去看你。”
出了这御书房,陶倪拦住了富全欲为她准备轿辇的动作。
“富全公公不必劳动,时辰尚早本宫走几步路就回去了。”
富全笑眯眯应了一声便去忙别的了,陶倪也扶了淙月的手走出去,几步后又回头看那檐牙高啄的宫殿。
晨光熹微,还没有将这一方天地亮透。明明暗暗,隐隐绰绰,雕栏画栋的宏伟建筑竟好似一只闭目饕餮张着一张深不见底的大口,吞吃不见光的权力与欲望。
陶倪转回身来,只觉看得久了自己像也要被噬灭在那深渊之中。
罢了,并蒂是花开,独枝亦娇艳。秋日渐长,当为凛冬早做打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