霍迢咬着牙,把双手洗干净。 十根手指甲,有三根完整地掀了起来,其中两根指甲没了,一根还连带着一丝血肉,耷拉着,霍迢闭上眼睛,拿着书娟递来的剪刀,自己利落将那一丝黏连剪了。 果然,已经麻了,没有了知觉,这样剪也不觉疼。 还有两根指甲是劈裂了,没有脱落,随着时间,变成了不祥的浓黑色,霍迢看了看,用棉纱布包了起来,没再管。 最后,霍迢坐在一旁,沉沉地吐出一口气。 他呢? 还……活着吗? 她不知道。 浑浑噩噩照顾着学生们,霍迢自己都没察觉自己是在强撑,换了学生拿来的,别的人放在这里头换洗的衣裳,贴着上下铺勉强昏沉着,断断续续睡了两个短觉。 等入夜,霍迢在教堂的一个房间里安顿了下来,她坐在床上,笑着安慰了最后一个学生,这个叫宜兰的学生期期艾艾地抱着她的腿,将自己的惶恐不安托付出来后,稚嫩的脸上终于缓缓露出了一点笑。 “结束是早晚地嘛,小日本哪能把我们都占了,对不对呀?”霍迢也笑着,低头,她手又肿又痛,甚至隐约感觉得到手指尖的神经在突突突地跳,不晓得是不是错觉,她便用掌下和手腕连接的那一片软肉,去贴贴宜兰的脑袋。 宜兰“嗯”了一声,才站起来,再看向她,眼中满是依赖:“那霍老师,我们想……请你一起去,我们想祈祷一下,英格曼神父说,这样上帝就能听到我们的声音。” 霍迢点头,眼眸中带着笑意:“好啊,老师等等就去。” 看着她侧身出门,在关门的最后一刻,还对自己露出一个开心的笑来。 门彻底被闭合的一瞬间,巨大的沉默也骤然摔落下来,霍迢脱力地,整个人瘫软下来,甚至坐都坐不住,她的身体已经不受摆布,贴着床沿,她滑着跌坐在了地上,像变成了南京城路边百十年的那棵树,变成了石头刻的碑。 牙齿都在抖,上下牙抖着磕在一起,哆哆嗦嗦,因这不可控的颤抖,连带着面部肌肉都有了几次神经质地抽搐,她勉强控制着自己的呼吸,伸出手,死死捂住自己的双腿。 腿也在抖,身体也在抖,她不像被丢进冰水里的旅人,她像被骤然投入地狱的小兽,惶惶然,茫茫然。 不知道出路在何方。 嗓子里,挤出几声尖细的悲鸣,却又戛然而止。 夜将她笼罩在其中,带着冬日无尽的寒冷,和刻骨的恐惧。 女孩子们点起了蜡烛,十几个身量还未长开的少女们,她们围成了一个圈,双手交叉握紧,贴在各自胸前,青涩的脸儿上的眼睛都紧紧闭着,唱着英格曼神父教给她们的《平安颂》。 她们只是一个个的小孩子,她们出生在普通的人家,成长在基督教的教堂,她们原本的世界单纯,简单,有受英格曼神父影响而生出的虔诚。 可如今,虔诚的信仰救不了她们,唯能在这一颗颗稚嫩的心脏上,留下一丝神的安抚。 霍迢跪坐在她们旁边,她神色怔怔,也没有开口,她不是基督徒,更不会唱《平安颂》。 良久,她觉得,有视线落在了自己的身上,很熟悉。 那是还未被攻破的南京城,她去圣德中学应聘,抱着书册走出来时,她觉得有人在看她,便抬眼,只看到一个手忙脚乱,踩到自己战友,钢盔又险些掉下来的士兵。 衬着烛光,她茫然抬头,她进来时没有将门关好,露着一掌宽的门缝,门缝那边站着一个人,他挡住了月光,只有教堂内昏沉的灯光从他身侧泄入。 衣服轮廓尚能勉强辨认,那是军装,背后还背着他那支毛瑟,带着钢盔,脸早看不清五官了,爆炸的尘嚣、泥土,厚厚一层又一层地盖在上面,他动一下了,都有厚重的灰尘簌簌往下落。 但霍迢睁着眼睛,定定地看着,她认出他是谁了。 李涛看着她,看着她,他像是想对她笑一下,可眼泪唰地流了下来,在他灰扑扑的脸上洗出一道沟壑,露出了少许本来皮肤的颜色。 霍迢跪坐着,怔怔地,仍看着他,少顷,她扯了扯唇角,露出一个笑,眼泪克制不住,它们顺着她的面颊流入她笑着的唇齿间,又咸又涩。 枯槁的手轻轻抬起,其实已经看不出,这是一只活人的手,上面有血洞,血液和深灰色的厚尘混在一起,透着黑色的腌臜,他虚虚地张开,轻轻地,轻轻地,隔着空气,触摸了一下他心中的那朵栀子花。 霍迢全身都没有力气了,她死死咬着下唇,堵着喉咙中的哭泣和呜咽,李涛看到她,立刻无声地抬手,在自己唇前,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,然后,他向下指了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