哪一个正头太太的日子不是这样过来的，不过是开枝散叶装点门面的，再不值得用心动气，能教她上心的自然只有这一个亲骨血。
仪芝教顾氏看得心里头发毛，怯怯地喊一声，“娘亲。”
顾氏叹了一口，大红遍地的织金衫儿都显不出喜气来，“这两年我冷眼瞧着，你是个聪明孩子，不似一般孩童那样是个懵懂的。”
还以为顾氏终发现这副皮子底下已然换了个芯子，惶然地抬头找到顾氏的眼睛，却没见到半点探究之意，只听顾氏的声音从头顶传进耳中来，“你这一向可是觉着，你父亲，错了？”
再没想到顾氏会跟她讨论这个问题，这是不把她当个无知孩童看待的意思了。仪芝沉默了一下，然后缓缓摇头，一眼不错地盯着顾氏的眼睛，口中道，“孩儿不知道甚个对错，只是不明白，爹爹既有了太太，又为何还要有姨娘。”
顾氏起了意要开解女儿的，便道，“可知你嘴上说着不知道，心里却认定了你父亲错了。”
仪芝张了口还要继续说，顾氏却对她摇一摇头，继续道，“自古以来的三纲五常再无变数，先生可教过你‘君为臣纲，父为子纲，夫为妻纲’的道理？”
教是教过的，陈举人开蒙之余还会佐以人生道理心灵鸡汤带着讲，可像三从四德、三纲五常这样给女子洗脑的歪理，她是记了来应付先生的，并不入心。
可在顾氏，这些却是人生至理，一代一代的女子打从落地起就是受着这样的教育长起来的，纵是伤心得狠了，有些话也不敢出口。
眼见着跟前的女儿认认真真地点一回头，口中道，“教过的”，可接下来又问，“既然妻子只有一个丈夫，他们做臣子的为何不紧守着一个君王？”
诚然这是诡辩，且是极易戳破的诡辩，世上有改朝换代也有寡妇改嫁，可顾氏却不能当着女儿的面把这样的话说出来。
想着要开导女儿的，却将自个儿绕了进去，顾氏瞧着仪芝半晌无语，理说不通，少不得就要动之以情，沉沉叹出一口气来，才道，“我如今已不再想望着与你父亲再诞下孩儿来，你便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肉，当娘的只盼着你一世安泰无虞，你如今的这些个念头若不趁早打消，又哪里还能有活路？你若是有个万一，我就是死了化成灰也不得安宁呐！”
仪芝便不说话了，垂头看着脚下的鞋子，绿云绣的狮子滚绣球，又憨又可爱，过了一会儿才道，“娘今日为何突然说起这个来？”
顾氏见她这般情状，闭了闭眼，“罢了罢了，我且告诉你罢，你父亲已为你定下了一门亲事，就是你周婶子的儿子，名唤之卿的。”
譬如一声惊雷在耳边乍响，仪芝整个儿呆住了，简直要以为自己听错了话，别人家四岁的孩子还是一团懵懂，怎么到她就连亲事都定下了。倒还能记得起有这样一位徐家公子，至少不是从未见闻过的，可时间过去这样久了，早就记不真切徐之卿是甚个模样了。
泪珠子“啪嗒啪嗒”地往下掉，再不是个能收得住的，又想起才来的时候听到连妈妈和顾氏的话，连她娘也是教兄长做主许出去的，如今做了她的主是嫡亲的爹，哪里还有她置喙的余地，气血翻涌间还能自嘲一句，这莫不就是早熟的代价？
从来都知道这辈子的亲事再不是能自个儿做主的，嫁给哪一个又有甚分别，却料不到来得这样早，手上揪着顾氏的衣襟，哑着嗓子问一句，“这是为什么呀？”
顾氏抽出帕子来拈在手里，一点一点替她吸净脸上的泪渍，横一横心道，“一应婚嫁事，自来都是父母之命，哪里来的为什么”，硬着说了一句到底还是狠不下心，“徐大人与你父亲意气相投，凭信业已换了。”
事情是再无转圜了，仪芝靠在顾氏怀里，静静地吐出一口气，哭也哭不出来了。顾氏搂了她在怀里，一下一下地拍着，说出话来是一片慈母心肠，“从此后，还是都改了罢。”
仪芝低低地“嗯”一声，手指在顾氏裙子上的刻花纹样上滑摸着，以前就在书上看见过，那些流传下来的贤明女子，俱是从小深谙“贤惠”之道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