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她认出来手指上有三个涡纹,两个流纹后,对面的人说话了。
“尤妮,这么多年过去了,你哄人的手段也该与时俱进了。”
原来记得她的名字啊,那之前还冷着脸装不认识,尤妮漫无边际地想。
她仰起脸,对着面前的初恋哥道,“赵明聿?”
对面一片沉默。
“林明聿?”对面仍是沉默。
尤妮才不管他渐渐沉下来的脸色,嘴里不停,继续报道,“江明聿?田明聿?尉迟明聿?总不见得要我把百家姓全报一遍,你才肯应声吧。”她笑。
自从尤妮开始报名字后,初恋哥就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,他始终沉默地看着面前的人。
粉郁的花条映在她的侧脸上,正好镶进颊边一闪一闪的酒窝中,鲜绿的长叶落在细颈里,与垂下的发丝缠做一团。
六年的时光没将她磨砺成充满粘腥气的鱼眼珠,相反的,她更成熟,更自然,更有韵致。同样的,也比自己更懂得如何与人周旋。
没有她的日子已经比有她的日子更长,他以为自己放下了,只是偶尔打开旧手机,翻完里面的消息后还是会不忿。
凭什么她想分手就分手,想失约就失约,除了那七次拐着弯向同学打听外,从来不肯主动,永远要做游刃有余的那一个。
“为什么没来北京?”初恋哥顿了又顿,终究还是问了出来。
为什么没来北京,这是个好问题。
志愿填报后,许多老同学私下里都来问过,其中不乏有人暗示是不是受了那个谁谁谁的影响。
她确实受到了影响,不过这个人,不是什么初恋哥,二恋哥,而是她们家老尤。
老尤,尤黎明,西北人,跟着部队炊事班来到这座南方城市,退伍后跑关系,走人情,终于开了一家小型食品加工厂,后来又如愿以偿,和本地姑娘顾艾玲结了婚,生下独女尤妮。
自从来到这梅雨地区,老尤就同老家的亲戚断了联系。
他幼年失怙,少年失母,吃着百家饭长大,饥一顿饱一顿的,对故土的记忆实在算不上热切,除了春节里回家一趟,定时给当年几个收留过他的好心人包红包外,从来不回老家,也不要求尤妮回。尤妮长到二十多,连她老爹曾经在哪个屯揪过草皮吃都不知道。
尤黎明不是那种自己吃过苦,就强给小孩灌黄连汤的家长。他对尤妮相当放养,话里话外都透露着一股“没关系,老爸会替你卷”的倔强。
可惜时代在发展,人民的生活需要在提高,理所当然的,各类食品加工厂也如雨后春笋般年年往外冒。
尤黎明人到中年,没年轻时那么活络了,赶不上时代的浪潮,只好被默默拍死在沙滩上。
他关停了厂子,把设备卖一卖,自己再凑一凑,给最后一波工人发足红包,横跨数十年的小老板生涯也就告了终。
为了不影响正要高考的女儿,他和顾女士商量好了先瞒着尤妮。于是,老尤正业没找着,就先干上了演员的副业。
尤妮是在老尤第三次往市第一人民医院领降压药时侦破他的。
当时她正拎着水果篮,和一帮同学去探望老师,走过医院药房时,看见一中年男子对着取号机手足无措,正往身份证口刷自己的就诊码。
尤妮乍一看那人很眼熟,又定睛看了三四眼,才认出那是她们家老尤。
可老尤明明说他今天得去厂房绕一圈,另外还有三四个客户等着他去谈。
尤妮心里奇怪,就没惊动他,把水果篮交给随行的同学,请她们先去老师那儿,自己则背着手,跟在老尤后边。
尤妮一路跟着老尤,看着他在医院旁边麦当劳柜台前点了俩火腿麦满分,目标明确地街心公园长椅上奔,中途还和一遛孩子的大妈就占座问题产生了分歧,老尤不敌,于是后退到了公园石墩上,单人单座。
老尤坐在石墩上,把那俩麦满分都拆开来,自己吃内馅,外边的面包皮掰成一瓣一瓣喂鸽子,对着公园里边的人工湖消磨大半天,中途还给她转五百块钱,让她请朋友在外边吃,他忙着呢,没空回家烧饭。
尤妮听着老尤发来的语音,看着他脚边放着的市第一医院的塑料药袋子,突然就很想流眼泪。
后来想想,她为什么没选择去北京,大概就是这时候起的念头吧。
旧日的记忆被翻动,尤妮还没吹干净上边的灰尘,就被今日的车笛声惊醒。
紧接着,她的手机屏幕也亮了起来。陈准在催了。
尤妮起身,在拿上沙发里的链条包,走到门口,换好鞋,正推门欲走,就发现她的胳膊被初恋哥拉住了。
“你还没回答我。”
尤妮回头,定定地看着他,颊边的酒窝随着她的话语而闪烁。
这次,她准确地吐出了昔日恋人的名字,她笑:“章明聿,滚回你的北京去,少管闲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