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里仆人抬了热水进来,侍女替他备好换洗的衣裳,待众人退下,他反常地将所有灯盏吹灭,轻唤几声渺渺,果然无人答应,才放心脱衣解带。
洗完擦干头发,理好衣服,才重新将灯盏点上。
柔和的火光照亮室内,虚空中立即有人哼道:“不看就不看,谁稀罕!”
他一笑置之。
那人哼了一声,“你别得意,再过两年,我跟它约定的十年之期一到,那时我便不再陪你,自己玩去了。”
说者无心,听者有意。
他闻言顿住,久久怔忡,“你说……你要去找一个人,那人是谁?”
“是我皇……不对,我为何要跟你说,我才不告诉你!”
他缓缓垂下眼睫,掩盖落寞之色,开口时声音艰涩:“那人对你而言,很重要么?”
“当然!”少女毫不犹豫地回答,声音铿锵有力,“我回到人间只为这一件事,找不到绝不罢休!”
他缄默无言,面上没有显得手足无措,怔愣好一会儿,才慢慢在床沿上坐下。
一股陌生的苦涩充斥心间,如同压在枝头上沉甸甸的积雪,随时会将树枝折断。
“渺渺,”他轻轻地唤她,语气是特意压低的柔和,“我想见一见你的模样。”
话音刚落,立即被人暴躁拒绝,细听还带着几分慌乱。
“不要!我——我生得难看死啦!不能看!”
他笑吟吟地低头,眼瞳清亮,不知在看哪一处。
“我的病根自生下来便有,父亲从未过问,亦无手足关心,李大夫那日来看过,私下里跟我说已是病入骨髓,药石无医,只怕是活不了几年。
“人之将死,也无甚好顾及的了,今生求而不得之物太多,如今看来,都不足以记挂心头。只是渺渺……你陪伴我许多年,想到这缘分要被阴阳隔断,我竟不舍得就此死去。”
“你说这世上有往生轮回,我从不信这些,只是连你都这般说了,那肯定是有的了。我想要见你一面,若下辈子有相逢之时,或许还能认出你。”
他弯腰伸手,想要去触碰什么。
月牙色的里衣下是少年单薄的身体,绸缎般的长发垂落瘦削的肩,隽秀文雅,又显得无比孤寂。
那声音低而柔和,像是古书上蒹葭丛下的脉脉流水,温柔地围绕在心上人身畔不肯离去。
“更何况在我心中,渺渺甚美,旁人远不能及。”
渺渺甚美。
“师兄!”
易云回霍然睁眼,入眼坠玉那张令人生厌的笑脸,她跨坐在他腰上,一只冰凉的手使劲掐着他的脸颊,好奇又恶劣地观察他的神色。
他眼中的清明恢复,只冷淡道:“滚开。”
手被毫不留情地打开,她扁扁嘴,顿感无趣,慢吞吞地爬起来。
易云回揉了揉发疼的额角,平复摇荡的心神,坐起身来观察四周。
他们所在的这一小块地方很空旷,四周被草木茂盛的林子围绕,抬头是蓝天白云,侧看是清澈见底的小溪。
“这是哪里?”
坠玉正蹲在溪边的石头上玩水,她伸出一根手指,拂着水花一圈圈打转儿。
见他面若冰霜地看过来,缓缓睁大了眼睛,“我不知道啊,师兄。”
“你可没教过我如何造幻境。”
易云回心知她没撒谎,查看一遍身上的东西,竟一样未丢,心中疑虑更甚。
坠玉忽然站起来,眼睛蓦地发亮,“那边有人。”
一阵窸窣后,躲在草丛后的三人走出来。
为首者一高一矮,高个子穿绸缎衫,头戴玉冠,腰配白玉,是个标志的白面书生,后面跟着个背负书箱的褐衣书童;矮个子着破旧青袍,头上青布裹发,背上的书箱颜色陈旧,该也是书生。
三人面色皆是尴尬。
坠玉装模作样地学他们作揖,笑眯眯道:“三位大哥好。”
她这副摇头晃脑的模样甚是可爱,高个子书生卸下心防,上前一步:
“我等三人结伴上京赴考,先前在此地休息,听到动静以为是野兽作怪,这才暂时躲起来,并非有意偷听姑娘讲话,还请姑娘勿怪。”
坠玉笑道:“好巧啊,我与师兄也是要去京城。”
高个子书生面露喜色:“这便是缘分了。竟然如此,两位不如与我们三人同行?也算有个照应。更何况这一路上山匪众多,姑娘虽以白布覆眼,仍能看出姿容昳丽,只有你师兄一人在身旁怕是……”
坠玉笑嘻嘻地抱住易云回的手臂,“我师兄可厉害了。大哥要是碰见什么东西,可莫要逞强,记得要来找我师兄。”
高个子书生瞥了眼她身旁的人,面色不虞。
易云回动作冷硬地抽回手臂,背上古剑,似乎并没有要同行的打算。他只想破开幻境出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