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年的腊月格外寒冷。
凑在炉火旁,人们正巧添了几件茶余饭后的谈资。
其一,前些日子,西城门上悬挂示众的头颅突然消失不见,莲花司为此彻查一番,最后一无所获,此事只好作罢。
其二,落花生新作《佛前妖》在坊间格外畅销。话本讲一条白蛇寄居佛堂修行,某日,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姑娘闯将进来,与白蛇成为朋友。文中讲述蛇妖所见的若干故事,写尽众生百态,世态炎凉。
此书一反落花生先前作品的风花雪月、情情爱爱,倒变得大气起来,不只是闺中小姐,就连学堂的几位公子也几乎人手一本了。
寻桉和韩树在书铺发现这本书时,才意识到那蛇妖竟然就是落花生,她的脸比那天边的火烧云还要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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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下山已有数日,快到年关,各家都开始杀鸡宰羊,采办年货,凛州城伴着迎接除夕的炮仗声,变得热闹不少。
巫韧跑完了姑苏的买卖,正快马加鞭赶回家过年,巫家烧艺坊的生意一如既往,钱泓一在铺子里忙得不可开交。
贺知槿伤好之后,也跟随钱泓一早出晚归,整日在铺子里打点,寻桉几乎见不到他。
沉默,半妖,弱小,这是寻桉对他的全部印象,除此之外,她也并不想过多探究。
一开始,寻桉是想和他走近些的,毕竟家里多了个同龄人,自家哥哥又是个武痴,整日沉迷练剑,她向来爱说话,身边少了听众,实在寂寞。
可无论寻桉和贺知槿说些什么,后者都是一副温和不变的模样,看似谦谦有礼,实则生人勿近,久而久之,寻桉也不愿再找他说话。
大抵也是有些大小姐脾气在身上的,哪有自己凑上前去问东问西的道理,更何况,对方是个陌生男子,他不愿多说便罢了,反正以后也没什么交集。
正如那蛇妖所说,跟脚不同,各走各的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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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日,窗外依旧阴风怒号,大雪纷飞,学堂内烧足了炭火,学生们昏昏欲睡。
张铖近来颇有些怪异,他仿佛大病初愈,说话有气无力,最后索性扔下书,重重地叹了一口气。
寻桉早上听同窗刘姑娘说,前些日子先生去京城进谏,谁料皇上直接避而不见,他便在大雪中站了一夜,最后面如死灰地被宫人抬走。
寻桉正在心中感叹着,张铖忽然开了口。
他说,当今圣上可真是老糊涂了。
逆天命,除邪魅,地方起义无数,盗贼四起。皇帝老儿不理朝政,不救苍生,整日招揽道士炼丹,企图百毒不侵,长生不老。
常言道,盛世之后必为乱世,这似乎是一道诅咒。
无奈盛世已过,眼下虽然歌舞升平,但急旋的水涡已经生于平静的湖底,很多事情都在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爆发。
张铖讲到激动之处,涨红了脸,神情凛然,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:“老夫已年过古稀,膝下无子,茕茕孑立,形影相吊,不怕惹来什么杀身之祸!圣上闭耳塞听,今日老夫便要说!逸国,逸国,死于安乐!它就像一颗腐果,外表光鲜亮丽,实则心里爬满虫蝇!”
他望了一眼台下昏昏欲睡的学生,索性抓起案上的书一把撕碎,抬高声音道:“不能心系天下,不能报效祖国,整天在这里读什么圣贤书,最后如老夫这般,一辈子做个酸儒,又有何用?巫寻桐,你给我站起来!”
最后一句话就像一拍惊堂木,几个走神的学生立刻精神起来。
在他们眼里,朝廷大事、时局动荡都离自己太过遥远,这个不学无术的顽童才是他们的乐子。
巫寻桐揉了揉惺忪的睡眼,晃晃悠悠站起身,和张铖对视一番,见张铖没有开口提醒的意思,便懒懒地探身,轻声问韩树:“方才讲的什么?”
韩树靠过来,提示道:“酸儒。”
巫寻桐领会,抬眼望着张铖道:“请先生放心,以后我不会做什么酸儒,我会成为仗剑走江湖的侠客,自由自在,逍遥一生。”
席间立刻传来嗤嗤的笑声,张铖并未发火,只是一脸疲惫地坐下来,叹气道:“你们还太小,不能理解这种家国情怀,也是无可厚非的。”
谁料巫寻桐竟然哼了一声,反驳道:“先生,逸国如何,且看它的百姓。如今民不聊生,饿殍遍野,又凭甚要求它的子民信它?
“乱世之中,活着尚且难以做到,又有谁念你家国情怀!先生还是莫要天天念叨救国,讲好圣贤书足矣。”
此话一出,满堂沉默。
张铖睁大眼睛注视着面前这个少年,竟然被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。
末了,巫寻桐又嘀咕了一句:“先生,与其在百姓身上下功夫,倒不如去皇帝老儿耳边多吹风。”
巫寻桐并不知张铖刚被拒之门外的事,此言可谓是正巧触到他的逆鳞。
寻桉听罢,连忙出声制止:“寻桐,莫要再说了。